-０１ -
…錯過面試，錯過電話，錯過晚餐
什麼都可錯過，就是不願與妳擦肩而過
少了妳
日記滿滿黑字該往哪去?
不要無謂的藉口
不要他人的安慰
我只要時間的法則
重置與妳的距離
也許要再次告白
也許要重獲芳心
可我有時間的法則
這次一定不會錯過
妳的微笑…
「啪！」在曲子播完前，我就點了下一首。或許是近年來網絡音樂過於方便的緣故，隨手下載的幾千首曲子要是不用這種速度來聆聽的話，似乎永遠都沒機會聽到最後一張專輯。不過主要還是自己心態的問題，總想欣賞最精華的部分，可少了前奏的襯托，實在難以突出主旋律的獨到之處。就像許多在書店閒逛的客人一樣，以為書名與封面簡介就是全篇故事的概括，「警察…殺人犯…就知道，典型的偵探小說，真無趣。」無論如何，也輪不到我去評價他人，畢竟自己可是奉行「節約時間主義」的人。沒錯，要是時間足夠的話，誰不願意把整本書讀完，整首曲子聽完呢？在有限的時間內，必須盡可能挑選真正值得品味的事物，否則真是沒完沒了。
「先生，您的飲料。」航空小姐面帶微笑，把罐裝咖啡拿了給我。罐裝咖啡？
這年頭廉價的速溶咖啡都不提供了，究竟要節省開支到什麼地步才滿意？我以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盯著航空小姐的臉，她則以尷尬無奈的微笑回應。
我轉頭面向窗外，無窮無盡的藍天白雲，不知道五十年前，甚至一百年前的白雲和如今的白雲，形狀上有沒有什麼不同？
溫室效應、大氣汙染，對它們有任何影響嗎？還是說，每個人眼裡所看見的白雲，本來就一直不同？ 我把頭轉回走道，怎麼還是藍天白雲？想不到身穿藍色制服的航空小姐還站在原地，她手裡拿著一張白色的收據，上面印著「罐裝咖啡: 五美金」。不，沒什麼不同，不管是五十年前還是現在，白雲都一樣纏人。
飲料收費，餐點收費，什麼都收費，我看下次連廁所都改成投幣後才能沖水吧。「噔！」上方的安全帶指示燈從灰色變成了紅色。付了那麼昂貴的機票錢，結果唯一的安全措施只是這條短小的尼龍製安全帶。「各位旅客，我們現在遭受到一股強勁的亂流，請大家繫好安全帶，把餐桌向前收，椅背挺直。」我倒是想知道，當飛機真的失事時，這條安全帶會怎麼保護我，機長先生。
飛機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，我的罐裝咖啡隨著一個三十度的右傾滾落到地上。「喂，有沒有搞錯，那可是我剛付錢買的！」我把安全帶解開，站起來說道。
在我有機會彎腰撿罐子之前，飛機又重重的晃了一下，使我從座位摔到走道。這也晃得太厲害了，外面明明沒有暴風雨，區區亂流怎麼會這麼嚴重？
「先生，請回到你的座位上，請別…呀！」航空小姐在為了躲避從上面掉落下來的行李，把雙手舉了起來，可那嬌弱的身軀完全不是厚重行李的對手。連續掉落的兩件行李，把航空小姐的額頭擦出了血痕。
我迅速的從走道爬起，回到座位，把安全帶繫到了最緊的位置。嘴裡不斷的默念著：「不，這不是真的，這不是真的…」
航空小姐的那聲尖叫，像是開啟了某個恐慌的開關似的，沒多久整台飛機內部都充斥著嬰兒哭聲、中年婦女的哀聲和老人的唸經聲。其餘的男性乘客，雖然努力克制著自身的情緒，盡力安撫妻子兒女，事實上他們內心早已面臨崩潰邊緣。弱小的嬰兒與成年的壯丁，在如此無助的情況下，又有什麼區別呢？
我和窗外的雲朵對望，是你們生氣了嗎？對於侵犯你們天空的領域，感到不滿了嗎？也許是身為音樂製作人的自己天生就多愁善感，又或是災難來得太突然，導致大腦已無法遵循邏輯思考。這就是身處空難的心情，無助與絕望。不管新聞報導多少回，總覺得距離自己十萬八千里，發生概率如中彩票般低的事件，為什麼上天偏偏要讓我抽到下下籤？
由於飛機急速下降，每過一陣子，身體就像失重似的向上漂浮。我朝地上瞄了一眼，罐裝咖啡已隨著不斷左右傾斜的機身，滾到別人的椅子底下，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。機長是想在海面上迫降嗎？在穿過雲層後，終於瞧見暴風雨的姿態，從烏雲透出的打雷閃電，被強風吹灑的雨水。「咚嚨！」震耳的雷聲使我全身繃緊，比起我們發現暴風雨，更像是暴風雨發現了我們。
風雨再怎麼大，機身也不該搖晃得這麼厲害。我閉上眼睛，祈求平安。在黑暗的空間裡，我想起五年前自己帶十四歲的女兒去遊樂園的情形。那是個高26米的大擺錘，我和女兒在圓形的座艙中，手牽手，面向外。除壓肩以外，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一條和飛機相同的安全帶。座艙旋轉的同時，懸掛座艙的主軸在電機的驅動下做單擺運動。反覆擺盪的過程中，沒多久方向感便亂成一團，甚至左右都分不清。女兒為了向她的同學證明自己的膽量，特意挑選了這個不管是高度還是幅度都極高的設施。然而她並不是位大膽的女孩，這也是為何我被拉了上來。說實話，我也不擅長刺激的活動，沒放聲尖叫的原因，也是不想在女兒面前出醜。究竟是誰握緊了對方的手，我也記不得了。不過，在眼前的世界一團亂的時候，我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安心。機長的廣播使我睜開了眼睛，出滿汗的雙手緊緊握著安全帶。
「各位旅客，我們現在已接近日本沖繩縣上空，為了迴避惡劣的天氣，我們將在那霸國際機場迫降，稍後會安排飛往原目的地－東京的航班，現在室外的溫度是…」都什麼情況了，還那麼正經的匯報。直到機艙內的乘客漸漸安分了下來，我才明白機長的用意。我們害怕未知的狀況，不，我們害怕的是連最低限度的掌控都做不到。好比遭遇野獸襲擊的獵人，對他來說無非是開槍或逃跑，這是他掌控狀況的手段。就算外星生物出現，想必他也會使出相同的手段。雖然不能保證生命，但至少不是完全的絕望。開槍和逃跑都有生還的機率，然而身處空難的乘客們能做什麼來增加生還的概率? 躲到機尾，因為覺得頭會先墜毀?
尋找跳傘，冒險開艙門? 別開玩笑了，除了祈禱還能做什麼? 我太天真了，以一張機票的價錢就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別人。
「…茲…茲…」劇烈的晃動似乎使機長忘記關話筒，電磁波的聲音不斷從上頭的音箱傳來。窗外的陸地越來越明顯，我朝下面的森林凝視了一會。要是暴風雨這麼強烈的話，為何感覺枝葉都沒怎麼搖動？我怒力不往壞方面想，告訴自己是飛機的晃動影響了視線，可在看到懸掛於左翼的渦輪發動機後，心臟彷彿被人用力捏了一下。
發動機是歪的。
「呼…」我深呼吸，朝窗外又瞄了一眼。本該面朝前方的發動機，不知為何偏離原位置近四十度。
不行了，沒救了，要死了。直到現在大難臨頭的危機感才衝擊而來，原先懷抱的一絲希望如今也消散了。早知道就不看窗外了，這多餘的消息對我有何用處？我把遮窗板拉下，帶上了耳機，試圖沉浸在唯一還能掌控的世界中。
「…不要他人的安慰，我只要時間的法則…」怎麼又是這首曲子？前面跌倒時，似乎不小心點到手機，開啟了什麼網頁。在切換回音樂播放器前，我突然意識到處於飛行模式的手機，應該是上不了網才對。是內設的軟件還是什麼？網頁的標題寫著「時間的法則ver.1：逃離時間的束縛，以珍愛之物換取失去之物」，下面則有一個選項欄，對應著「時長」，最後是一個二分音符等於四分音符的圖標與「確定完成交易嗎?」的一行字。
網頁左下角還印著自己所屬的JVD Records，即日本虛擬歌姬唱片公司。十之八九又是什麼新的行銷廣告，要推專輯的主打曲吧。
既然網頁連得上，那麼電話說不定也撥得通。我解除了手機的飛行模式，迅速從聯繫人裡找到女兒的號碼。拜託了，一定要接電話。
「…茲…各位旅客…飛機準備降落…請收起…茲…全帶…」機長的廣播透過耳機傳來零零散散的聲音。現在沒時間聽機長說廢話了，在左側發動機歪曲的情況下，再怎麼有技術也不可能平安無事的著地。「對不起，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，請稍後…」拜託，看一下手機，平時不是總愛盯著手機玩嗎？我又撥打了一次。
「嘟…嘟…喂？是父親嗎？你已經到東京了嗎？」終於通了。
「我馬上就到了，還有…」
「馬上就到？那是什麼意思？你還在飛機上？」
「真央…我…」
「飛機上不能打電話吧，會影響他們通訊，有什麼事情等到家後再－」
「不！我沒有時間了…真央，對不起，我不該之前為了妳在手臂刺青的事跟妳絕交半年…我不該為了妳交男友的事鬧脾氣…我不該一喝醉就大吵大鬧，不然妳母親也不會離家出走了…我不該加班到那麼晚，總留妳一個人在家…我不該…」簡單的幾句話，早該說出的幾句話，因為自己的硬脾氣，就算見到心愛的女兒哭泣也說不出口。總以為有時間，以為時間會化解一切。
「父親，這些都已經過去了，沒事啦…倒是你怎麼突然…」
「…我不該錯過你的生日派對，去澳大利亞開會，搭上這班飛機…真央，對不起…對不起…」在我話還沒講完時，眼淚早已流滿整張臉。
「你怎麼了…反正已經連續好幾年都錯過了，我早就不介意…」女兒似乎察覺到了我哽咽的聲音。「有什麼事回家慢慢聊，我會泡好你最喜歡的黑咖啡等你。」
「真央，我愛－」
飛機降落了。
在一片火海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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